這是最後一次幫你擦拭、按摩身體,將洩壓閥打開,看著你的身體如退潮後的礁塊裸現,我總是悖離守則而抗拒使用藥物讓你甦醒,將你背到採光良好的房間,為你梳洗,將你身上的穩定劑抹去,溫柔得幫你按摩四肢關節,讓你曬著陽光自然眠醒,而交由我安心入睡。
星期一的晚上我照例遵守程序禁食,食用排空劑,將你喚醒的早晨我會喝一杯果汁維持血糖,和不等的烈酒幫助入眠。你的身高大約一百七十八公分,而我僅僅一六十不及,將你從置於地下室的休眠艙移運至二樓的臥房,這是每星期勞力集中的高峰,你全身浸滿了油滑的潤劑,雙臂總是壓著我的肩胛慣性泛著瘀血,生殖器隨著階梯的爬升間歇的摩擦著我的小腿,而你偶爾會因此勃起。當然你也會因此多了一些擦傷或微不足道的拉傷,但意外對我們而言卻如此燙手而珍貴,些微的越矩或悖離守則可比抽菸、酗酒或呼麻,好學生式的叛逆,溫室、軟弱又讓人成癮。
畢竟我們七個皆來自同源的染色體,只是發展於不同的變因、操控和環境。我們的差異性也明文舉列於守則裡, 我們被迫於不同,卻囚禁於相同的器皿、體制裡。我們日復一日的依序喚醒彼此然後將自己錮眠,我們是彼此的替代卻不涉及延續,我們僅是彼此的複製。
守則宣告著一個力求穩定的系統卻意外幽默,組織霍盡資源、技術創造出不同的個體,然後將管理個體間的焦慮全數納進守則內。而最大的集體焦慮是,我們是相互的拼圖,存在感薄弱,但使命和任務如同圖型宿命的先決,只能鑲入完成職責和圖型。我們是生命但欠乏生態的無機和不可預測,我常期盼著上樓的顛蕩中你醒來貼著我的搓揉我的乳房,享受重負你至二樓寢室的自我滿足。儀式化的虔誠和復始,驅使我如同急尋腹床的胚胎,拖著相反性徵的你,戲謔我們的宿命,那配對工整的製造, 像被閹割的公貓姦玩著絨布玩偶,我們都在培養皿裡被結紮了,我也是徒勞仿飾著我們所沒有的天命和自然,連慾望都要不斷揣摩和複習。
你想過嗎?我們喚醒彼此鑲嵌咬闔式的鬧鈴模組也是很幽默的組織規範嗎?我們都分飾著某個身分的七分之一,我是星期一的Shin,你是星期二的Dunn,我從未見過其他六個日子帶著相同基因的Shin,甚至不敢凝視鏡中的自己,在休眠艙裡的六天夢中自己的容顏也不時被竄改,醒來後你是我最期盼的顏孔。組織安排著異性的齒輪順序,我們像宿命的戀人完成緊緊相扣牽制的責任,星期天的Shawn是同性戀也是註定的狡諧。讓我們仿佛相戀,卻永遠不曾相見,熟悉彼此緊闔的雙瞼,熟悉彼此身上穩定液的味道,熟悉醒來前的偶發夢囈,卻永遠不會熟悉彼此交換隻字片語的光景。我們被賦予了性徵,是件進入組織外社會光鮮的禮服,是噬牢組織內關係的穩固齒鏈。
我想組織是仁慈的,古時的軍隊出征時,將領的列伍會隨隊配發面目佼好的閹人,他們剝奪了他的性,甚至閹割的傷口埋入管道,類似現今的假陰道或變性手術以改變了他的性徵。日間入伍殺敵,夜間淪為群將間的性工具。他們不帶循常性徵的女子,以更極端的手段支配著性藉以滿足私欲提振荷爾蒙和士氣,他們要的不只是發洩,而是破壞、改變和征服。被扭曲的閹人,有時更會將夜裡的折磨轉嫁、移怒於日間的戰場,變的嗜血、好戰。而我們是被賦予的,我們被創造,我們假裝擁有,但我們一樣沒有自由,卻也不會失去更多。
但我不喜歡使用藥物讓你甦醒,喜歡緩緩的擦拭、按摩你的肌肉、關節,你身上所有的起伏突陷。我們一星期之中僅擁有一天清醒的權利(或責任),即使休眠艙中的穩定液定期對流、擾動,具水療按摩之效,油脂成分居多的艙液也保護肌肉、皮膚和臟器,但再也不會有任何人如此觸摸你,組織外名義的情人不會,你們的關係也是任務般的存在,社會上的人們也不再這樣對待彼此的身體,如物種互舔般的對待。喜歡壓按你肩胛附近的肌群,它承含著鎖骨,做為大量活動的手肱的支點和緩衝。這是個承受壓力頗大的關節,其環貼的肌理、軟骨、組織和筋絡,其實需要定期的疏活,可是很難親手可及。按壓的過程常觸及一些稜稜角角,尤其兩肩的外側,肩峰、喙突一帶,須用指尖單點細膩的刺壓,方可按到筋理,如拆食帶骨的肉排,我飽食了自己的移情和專注。你的肩胛是三爪的蕈耳,靜靜聽著我的汗珠滴墜的聲音。
我所扮演的Shin是連鎖咖啡店吧台,職責內容需在最短的時間內混和那些液體,大聲的唸出客人和所點飲品的名字,並面帶微笑。為了親切的微笑,我在組織的訓練中心受訓了半年,好使自己合適和自然的使用笑容。年長的女性客人喜歡你稱他為「小姐」而非「女士」,合理的褒揚他們的氣色,細心的為他們減些糖並為了健康告知他們,偶爾在他們面前稍顯疲態的苦笑可博取他們的母愛和同情:「妹妹加油喔!再撐一下就下班了喔,現在已經十點半了。我這杯要明天一早給爸爸喝的,他只喝的慣你們家的咖啡,現在太晚了我喝了會睡不著,對嘛!這樣笑起來比較好看有精神喔!」符合期待的回應笑容和略做撒嬌,中產的婦女雌激素會稍微上升,連帶腦內啡會跟著成長分泌,購買力也會正成長。我對個人業績毫不在意,對於受訓課程的實證或加以挑戰,帶給我較大的樂趣。
比如說剛剛提到的林太太,他先生曾自行來買過一次咖啡,就那麼一次,他從沒和林太太一起出現過,但我確定他就是林先生。因為他開了和林太太相同款的車,點了相同的咖啡,但不同的是他要的拿鐵加了很多糖而且外加鮮奶油,是挽著他的手穿著低胸短連裙的年輕情人要喝的:「你很討厭!人家明明就是要多焦糖多奶油,你之前早上買給人家的又苦又難喝!」我大概遲疑了五秒鐘確定了他是林先生,而她是林先生的情人。從那天後我會適時露出疲累的神情讓林太太察覺;因為子女不在身旁和無法從伴侶獲得滿足(或多或少)的中年婦女,子女到異地工作求學,丈夫因為工作應酬或出軌時常不在家,她不僅僅寂寞,而且持續付出的母愛突然無以為繼,失去了重心和支點,適時的示弱便會帶來她無比的成就感,林太太的對號入座也令我有所回饋,她不會知道這是我有限的清醒時刻,在控制下我不曾有睡眠和過於勞累的問題。
組織費心費力製造許多實驗組、對照組和模式,觀察我們這些(半)成品在社會運作的情形。也許有些我們之間的良品被用於更大的用途或陰謀,比如說刺殺政要,或成為某個有力人士的替身,或在某個戰爭將我們如同堆肥的大量傾入,雖然在組織發展或願景(和私下的密件)裡隻字未提,但我在許多科幻小說裡看到許多對我們的描述和幻想、臆測,如同對未知生命、物種的浪漫想像,看著書裡的自己仿佛潛入尼斯湖的濃霧中,我未曾看過那樣的自己,而且十分畸型、誇張和逗趣,常令我樂不可支。我連醒來都過著日復一日的生活,跟放入假山假水觀察箱的守宮沒兩樣,身為被眷養、觀察和娛樂的我們,也許我們的記憶、意識在休眠艙裡長期被截取、記錄並且建檔,但這也是我賦予自己存在意義的低限奢求。幹嘛記錄和養成一個咖啡吧台的生活?就如同關心守宮是否正常進食而已。
我意識到自己講述以上經驗的情緒有所起伏,我的確發了牢騷,也是昏迷的你最後一次被我強灌牢騷。而我的情緒波動有部份來自失去你的焦慮,組織掌握你即將試圖潛逃,改頭換面而消聲匿跡的企圖,我由衷配服你的勇氣,當隻跳出水缸金魚的勇氣,金魚明知只有渴死一途仍堅持一跳,你會不知反抗組織的下場嗎?組織可以忍受將內部的訊息揭露給外界知道,不過是群觀賞用的複製人,而有誰真正相信或接受複製人的實存?通常被當成低級無趣的笑料一笑置之:「哪有這麼無趣的複製人?」但組織無法放過任何想叛逃的寵物,他們要你乖乖出門散步並準時回籠休眠,你究竟想逃往哪裡?雜沓的鬧市?無人的深山?一片廣藍的海?一座死黑的籠穴?我應該會隨機搭乘一班列車,無止盡的乘下去亦不出站,直到被站務人員制止或遭到組織回收,反正我們不就是個頻率固定、被寫定程式的個體?但我仍在組織的籠裡,溫馴的喚你醒來,幫你按摩,對你牢騷,不做任何挽救、警告。我們是從未見面卻又彼此熟識的鄰人,緊比彼此的艙而眠,僅僅共享彼此的夜晚和夢境,我會有禮貌的和你告別,關上艙門然後睡去。永別了,親愛的鄰居;幸會了,將來的鄰居。
2013年5月8日 星期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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