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度有意識之後,我就被肢分於幾個罐子裡,臟器外覆的油脂未被剔除,如晨間的霧絮,未被朧覆的腑隙貼著冰涼的瓷壁,很久未有甦醒和晨晝兩者連結的確實感,自己被肢解後似乎被妥善的納置,瓷壁的孔隙細緻、透滑沁涼,眼球和肝臟被釀於同甕,被肢解的人仍感受這黑色的幽默:「肝開竅於目。」諷刺的是,如果肝臟是某種勞動的量化表儀,而我遲遲且剛習得用實踐和勞作來觀看、釐清這世界不久,就被剝奪驗證、履行之權:「我要將肺腑全拾回,我仍有未竟的職責,全視一切包含自己肉身之姿比冷瓷還孤寒。」
所以我是不懂自由的,不懂那廣闊的視野,不懂風嵐滿佈的天,不懂潮浪捲襲的海,不懂無止境的流動,不懂顛陽倒夕的幻瞬。我僅剩一路狹徑可歸,必須從瓷罐裡爬出,需要指抓牢,胃就長出爪和甲;需要膚蔽體,腎就披滿羽和鱗;需要腿奔逃,肺就吶吐出千鬚萬足;眼是裂開的松果,孢蠅於空中攝補著光,唯有一條濕腐的陋巷,群鬼知返的三途河,眾多的爪舞和瘡斕疊色成靜靜的幽暗。
「你看!什麼東西從瓷甕中爬出來?」
「阿彌陀佛?我什麼都沒看到!我什麼都沒看到!怎麼可能會有長腳或長手,和那個全是長髮的瓷甕。」
遠觀就成了缺肢殘骸的罐妖甕怪,單手勉爬出甕的指蟹,負著甕爬出輸送帶外;數不清的腳如群聚的海葵吸附或跌出輸運的潮流;髮橫生成藻是廠灣裡的優養化。我也並非真的討厭海,厭惡的是那一副副彷如龍宮的子民的信徒樣,鎮日與海為伍嗎?踏過潮礁真的就永乘自由嗎?只是兜售海的產品罷了吧?包括日子。與海為伍的日子一天一天剪輯成表演,方便與人們享介和傳頌,單純面對著海只有潮聲的回擊,與人說了一次海,海為海;與人說了一千次海,己就為海。
追逐自由就成了自我無盡膨脹,最終誤信自己就是自由本身,於是永遠的離開了海。而對海抱持畏懼的我,不用亦步亦趨表現寬廣,我需要有容器,即使不見海也明白自己的渺小和祂的無涯。像隻換殼的蟹,深知己身的無華和極限,唯有勞動和負殻,不斷揣摩和掙扎立身之所,螯大了一些些,再汲汲營營地尋找更大的容身之處。
而在分心思考此類雜訊時,被捲進陶瓷的絞肉機中,我是一位肉品加工廠的作業員。陶瓷的刀組可有利抗菌和清潔,當然承接碎肉的容器也是瓷甕瓷盆,榮獲最新專利獎項的技術和設備。從未想過可以如此抽離又具現地審視這一切,如果這也是種自由的甜頭,似乎不甚美味,我想安穩於機台邊操作我的勞務和日常。而廠長獲報後馬上下令,是夜值班的廠員暫停手邊職務三十分鐘,上報薪資戶頭外的帳號,我的死亡將兌價成可觀的加班費進入他們的口袋,記者和警察那頭也正忙著張羅。
【匱】台語音同【缺】,找缺意同尋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