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日看了動畫影集「Psycho Pass」,設定在未來的社會可透過一套「犯罪掃描預防系統」來進行心理衛生控管進而打擊犯罪,終端是「西比拉系統」(Sibylla),希臘文「女先知」之意,社會布滿監視檢測機器、硬體,透過網絡即時回報,輕者強制輔導,重者甚至可以當場伏刑,犯罪系術分為數據和色相圖,而使用這套系統的刑警分為「執行官」,由一群犯罪指數極高的潛在犯組成,需心靈潔整,出身純良的「監事官」陪同下才可出勤執行任務,配充一把「支配者」(Dominator)的掃描加武器、槍隻。一切的犯罪系數由「西比拉」運算、判定,這終端也決定這世界的職業選擇,請不要問我能不能轉職?
在第三話裡一間高度自動製造廠裡,發生三起看似機器人意外致死的工安事件,很可惜這次的故事和cyberpunk無關,在這保護(遮醜)嚴密、未和「西比拉」連線的自動孤島裡,在日夜煩躁、無聊的機械操作外加封閉的無形壓力鍋中,情緒宣泄的祭品便是大家的娛樂,這廠長久以來都存在一名(被安排)遭大家霸凌、欺負的慰安婦員工,往往經不起集體凌辱,精神指數超標、「不健康」時便自動舉發,轉送輔導,然後遞補新的出氣包。這回金原這個沙包撐得意外之久,精神指數也一直在標準內,因為他動了私刑、復仇,自我排解、打了手槍。直到被慎也這個執行官用激將法逼出了另一張臉孔,回宿舍又沒小叮噹哭訴,只好駕駛著機器人在工廠裡爆走。
兇手只有金原一個嗎?「西比拉」再明顯不過的盲點,強調數據實測的精神判定在硬體條件不足下是幾近癱瘓,「西比拉」判定下,犯罪行為不等於犯罪指數,必然有特例犯罪時指數卻爆低的bug,當社會秩序極度依賴這龐大的機器時,很多暗角和癢處是搔不著的。封閉的工廠剝奪了人很多權利,極度依賴機器控制,就連階級也十分生產線,製造錯誤,排除錯誤,達成容錯穩定的假象,滿足大家在封閉體系裡的人性疏發,階級和滿足皆是產品和供給,這座機器廠操作著人操作機器。工廠裡各式機器,在這話裡真的只是背景、道具,冷調和隔絕,人本身工具存在的隱諭和象徵,這麼直線的科幻設定而已嗎?因為裡頭的機器人外觀十分「非人」,所以乎略他們是人類強力的勞動競爭者這件事,基礎的勞力已被完全取代,被剝奪的一無所有的人們便給了自己「機器管理者、使用者」的臺階上,硬是想在生產上高你機器一階,又無法完全控制為眾的機器,工作的風險和安全管理是種恐怖平衡,大家一起笨便平平安安,一旦被找到漏洞利用,人真的像螻蟻般的被踩輾。
這個故事中充滿大大小小、有形無形的機器,我們現實日常也與各式存在的機器相處中,只是我們遺忘、忽略,以至欺騙自己那不是機器,因為機器的出現是賦與和剝奪的矛盾,看似無機的金屬機具卻夾藏人意志的困鬥、掙扎和延伸。
「上帝說:『我們要照著自己的形象,自己的樣式造人。』」(創世紀,1:26)
「『大自然』是上帝創造和管理世界的技藝,如同表現於世上許多事物上一樣,被人類的技藝所仿摹,進而製造出人造的動物。由於生命只是肢體的一種運動,動力來源內部主要部分的運作,那我們為何不能說,一切如鐘錶般藉由發條和齒輪運行的『自動機械結構』也具有人造的生命?發條之於心臟;游絲之於神經;而關節之於齒輪,零件照著創造者的意圖,提供了整體的運行。技藝再精進些,便可摹造大自然最理性、最完美的藝術品,人本身。」(利維坦,引言)
基本上寫出這段話的霍布斯如果再具備些高挫折特質,應該會變成開膛手傑克:「我要回收你們的零件回來好好修理。」幸好他是六十歲還懷抱著鋼彈夢想的大男孩,所以寫下了《利維坦》(?),而且具有晨間劇父親大家長的性格,無論怎樣大家一定要團結在一起,少一個都不行,雖然硬派的黑道大哥也是相同個性:為了擺脫道德不存在,你爭我奪,殘忍、殺戮、恐懼、不安橫生的自然狀態,而理性利己的人們,透過個人權利的讓渡、放棄自由,把權力的總合轉移給一人或一群人,自願成立此項契約,並遵守契約,群體在巨大的利維坦體內方能得到安定、和平和永續的發展。中二的阿姆羅啊,回到白色基地就對了,大概是這種概念。而他筆下的利維坦巨獸,在科學論證和唯物的修辭比喻下,其中機器人的形象尤其鮮明。
「人類的技藝所造出的巨大『利維坦』,正是個人造人。雖然他遠比自然人高壯強大,但其目的是保護自然人們。在『利維坦』中,『主權』是『人造靈魂』,供給整體的生命而得以運行;政府官員和其他司法、行政人員是人造『關節』;『賞』和『罰』是神經,和自然人的功能一樣,用以緊密聯結權位並帶動每個關節和成員履行其職責;所有成員其私有的『財富』和『資產』是『實力』;人民的安全是它的『本分』;諮詢與顧問的『知識』是『記憶』;『公平』和『法律』是人造的『理性』和『意志』;『和睦』是『健康』 ;『動亂』是『疾病』;最後,用來將這個政治體最初建立的各部分聯合和組織起來的公約和契約,也就是上帝創世時所宣布的命令:『我們要造人
』。」(利維坦,引言)
霍布斯在引言的部分就充滿了濃濃的超合金浪漫,「主權」是「人造靈魂」,是中間黑獅子的特長;「賞」和「罰」是「神經」,右手的紅獅子永遠是他咬著劍啊!富野由悠季創了鋼彈後,被自己的機器人禁臠十年,霍布斯呢?這不是什麼機器人的都市詛咒,身為大家眼中極端的唯物主義者,利維坦的原始設定除了機器人外,他也是人造的大人(哥),是一隻海獸,及「會死的上帝」。有種說法是,「利維坦」作為象徵絕對權力的意象、代表,建構在強調效用的出發點上,此功能化的導向,「機器人」的圖象漸漸擊敗在社會發展下失去神秘性的「神話海怪」,霍布斯甚至想鋪造一段機械式的神話。但機械要成就神話具相當的難度,科學在當時的進程也已擺脫魔術、神秘色彩,與精神面呈對立狀態;功能性的展現是使主權者的決斷具可計性的實證法律,並非落實在社會分工上,所有的紛爭該被阻擋在機器人之外。由人知性所造的「人造人」、「機器人」,卻無法容納立基的知性,不免變成空轉法律的自動機器。不只霍布斯被禁臠了,何嘗你我不是?
「周穆王西巡狩,越崑崙,不至弇山。反還,未及中國,道有獻工人名偃師,穆王薦之,問曰:『若有何能?』偃師曰:『臣唯命所試。然臣已有所造,願王先觀之。』穆王曰:『日以俱來,吾與若俱觀之。』越日偃師謁見王。王薦之,曰:『若與偕來者何人邪?』對曰:『臣之所造能倡者。』穆王驚視之,趣步俯仰,信人也。巧夫顉其頤,則歌合律;捧其手,則舞應節。千變萬化,惟意所適。王以為實人也,與盛姬內御並觀之。技將終,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。王大怒,立欲誅偃師。偃師大懾,立剖散倡者以示王,皆傅會革、木、膠、漆、白、黑、丹、青之所為。王諦料之,內則肝、膽、心、肺、脾、腎、腸、胃,外則筋骨、支節、皮毛、齒髮,皆假物也,而無不畢具者。合會復如初見。王試廢其心,則口不能言;廢其肝,則目不能視;廢其腎,則足不能步。穆王始悅而歎曰:『人之巧乃可與造化者同功乎?』詔貳車載之以歸。夫班輸之雲梯,墨翟之飛鳶,自謂能之極也。弟子東門賈禽滑釐聞偃師之巧以告二子,二子終身不敢語藝,而時執規矩。」(列子,湯問)
周穆王出巡西邊,回國前接受進供得到技師一名(不覺得收到人是件很困擾的事嗎?你看到朋友自己站過去聖誕樹下佯裝禮物時,不會有順便埋了他施肥的衝動嗎?),周穆王很鎮定問他:「啊你會做什麼?」偃師:「如果是王我什麼都可以,但我組了一台新貨,要不要看看?」周穆王:「說這麼多,明天帶來就對了。」隔天周穆王接見偃師時:「跟你一起來的傢伙是誰啊是不會出聲喔。」偃師說:「這是我做的素子機器人,但他是家庭娛樂版的。」穆王大驚!什麼時候發行這個版本我不知道!?而且素子看起來跟真人沒兩樣啊!搖搖他的下巴,他就會唱片頭op,捧起他的手,還會拿出槍來,啊是跳起舞來,素子跳舞(ㄓㄢˋㄉㄡˋ)姿態炫目奪人、千變萬化。穆王馬上接受了3D的素子,並完全把他當成真人,叫了宮裡的寵妃盛姬和一堆女官一起同樂欣賞。不料表演即將結束前,伶人素子對寵妃瞹眛挑眉,穆王大怒(ㄉㄚˋㄒㄧˇ),戰國時代怎麼可以有百合情節!(想說這麼好的東西只屬於王我啊)馬上想幹掉偃師, 偃師嚇得只好打開背板讓穆王檢查規格,素子一剖開,裡面全是皮革、木材、膠水、油漆以及五彩的顏料所製成。穆王好不容易有機會看開箱內裝便卯起來仔細盤對,發現素子體內有肝、膽、心、肺、脾、腎、腸、胃,外部的機殼有筋骨、關節、皮膚、汗毛、牙齒、頭髮,是個等比例的夢幻逸品,什麼應有盡有。偃師把素子子組回校正後完好如初,可是穆王口味變重不滿足了,命令偃師把素子的心臟摘掉,他便不會說話;把肝摘掉,素子便失去視力;把腎摘掉,便無法行走。穆王越是喜歡鬼畜的玩法:「人的技藝竟然可以比擬造物者,這真的是巧奪天工啊!」想當然爾穆王這變態就把素子抱枕帶回家了。
偃師的伶人和霍布斯的利維坦解釋動力結構的方式不同,因東西方身體觀的不同,偃師的仿生的基礎亦落在當時的醫學觀念上:「心氣通於舌,心和則舌能知五味;肝氣通於目,肝和則目能辨五色矣;腎氣通於耳,腎和則耳能聞五音矣。」(靈樞,脈度),腎亦主精,精生髓,所以伶人被割走腎後無法行走。即便列子是本假書,但這樣的故事要塑造一個信服於人的「機器人」形象時,和利維坦使用的手法就殊圖同歸了:精巧的技術層面、擬真的外表、器官、機能、生命現象、靈魂。中國古代修辭和含寓總是過於隱諱,伶人和寵妃的互動引發了穆王的妒意,一個仿生的表演誤觸了自然人真實的情緒反應;穆王後來的行為不正是種不安、牽怒嗎?以一個帝王之姿,對伶人進行抄家式的調查,他大可不用對一個「巧工」如此認真,因為伶人已達成以假亂真之效。亂真的同時,也是生命、靈魂附落之時。而我們把權利給了利維坦,你真能以造物主的傲慢面對此龐大的「人造人」嗎?
貞觀七年,工部尚書段綸奏進巧人楊思齊至。太宗令試,綸遣造傀儡戲具。太宗謂綸曰:「所進巧匠,將供國事,卿令先造此物,是豈百工相戒無作奇巧之意耶?」乃詔削綸階級,並禁斷此戲。 (貞觀政要,慎所好第二十一)
唐太宗害怕朝中上下玩物喪志,有良好的技藝就該用在對國家有貢獻的大格局上,便免了薦奏巧匠給朝廷的段尚書的職。看似欠缺情趣的唐太宗,應該是比森政宏更早意識到「恐怖谷」的人,但中二、武斷、愛面子是所有君王不用讓渡的自然權利。
政宏桑假設,機器人和自然人的外表、動作、語音等等很多外顯特徵相像,自然人對機器人便產生正面的情感(或移情),但機器人不斷擬真、仿人的進程中,在完全相似前,自然人對其好感度並不會隨其增加,在某段區間、時期好感會極劇下降,產生反面、恐懼的情感,在恐怖谷底的自然人對快接近自己的機器人開始挑剔、放大那不夠相似的部分,甚至將機器人的視覺形象和屍體、病者作連結,畸形、僵硬、行屍走肉之感由此而生。隨著機器人更加擬人後,自然人的好感便會漸漸恢復。但達的到「待機如己」嗎?
唐太宗深知精巧機械運行時,齒齒相扣,線牽扯肢,被賦與動作後,一步一步摹仿造物的人,邁向生命的激情和熱度,足以擾動朝中上下所有的目光,期待魔術的誕生或欺瞞。恐怖谷的曲線沒能在古唐朝體現,君王的極權機器人不容許生命的齒輪往他者咬合過去,所以我們只能看到被犧牲的尚書,無法看見因耽溺傀儡,群臣渙散進而害怕恐懼傀儡的史亂。也沒有漸漸如傀儡般的群臣,和漸漸如人般的傀儡,此種恐怖寓言交叉,更別提坐在駕駛倉裡的太宗了。
「南方好傀儡,北方好鞦韆,然皆胡戲也。」(五雜俎,人部一)
當然這又是漢民族的大老二發言,但這段記載讓我想到「ballet mécanique」片頭出現幾秒的鞦韆女子,然後開始了間些出現的幾合、物件、重複的肢體動作,單調的機械簡協,此片並非旨在造物,卻解剖出許多似人非人的片段,把人變得機械,把機械本身的特質更加放大,如同來回擺蕩的鞦韆,因為看不見人的特徵,單純將他作為工具的功能角色,單調的運動也令人乏味、無聊。來回做慣性移動的機具不會被寫入機器人史,而我們到底乎略了多少機械的存在?
包括那不斷膨脹卻無實質外形的利維坦,我們口裡喊著國家機器,卻遺忘這架由我們每個人所造的機器許久。不想面對他作為主權的靈魂肥大的事實,作為官員的關節蹣跚,賞罰的神經線路不通,不再盡其本份保護人民安全,全然病態的表象。因為選擇逃避便可遠離恐懼,對利維坦越發趨近於人自然狀態的恐懼,追求純粹的自由,自我利益為絕對的真理:「我,利維坦要以人造人的身份取代你們造物的自然人,以單純國家的姿態活下去。」有種類型的摹仿是由骨頭開始侵蝕,恐怖谷也不僅存於矽膠娃娃中。終於面對恐懼的我們,別急著走回什麼利己理性的老路,難道你要跟全盤奪走你權利的人造人談二次讓渡?會算術的都知道,沒人這般談生意的。有時後在暗巷裡遭攻擊要求存,只能狼狽反擊,放下狗屁造物主的身段,狠狠咬他幾口了。